每年三月，金川梨花开放时，心里便盘算着抽时间回去，如果只为看花，其实用不着坐六个多小时的车，一路颠簸着一定要去金川。蓉城的公园里，道路旁，天天进出的小区，加上周边市区，樱花刚开，玉兰已含苞待放，成片的海棠红得像要把天空点燃。还有市郊大片大片的油菜花，像一条嫩黄的花带，蜿蜒曲折，让看花的人目不暇接。整个春天，人们沉浸在看花、赏花的美好时光里，我们也不例外，却仍然放不下金川的梨花。
于是决定，今年梨花节时，一定回去。
(资料图)
中午十二点，我们从蓉城出发，沿汶马高速一路向西。
高原的春天，来得稍迟，沿途的野桃花，一茏茏，一丛丛，开得漫山遍野都是，车内的我，举着手机，不停按下快门，明知自己与它们是有距离的，这距离不止是山水相隔的距离，时间有意无意拉长的距离无法逾越，但只要一见到这些野桃花，心里便泛起温情的涟漪，甚至有融入的冲动。
穿过鹧鸪山隧道，与岷江挥别后，进入大渡河流域的马尔康境内。离马尔康市越来越近了，该怎样去面对生活工作了二十余年的高原小城呢？我禁不住握住了爱人的手。停留或继续，让我们犹豫不决，在一个地方生活工作的时间无论有多长，离开后再来，总会产生物是人非的感觉，也怕成为新人相见不相识的过客。最后决定直奔金川。
天色已黄昏，沿途的垂柳嫩绿的芽在夕阳的拥吻下，羞答答地冒着蜜汁。面对这些刚刚探出头的新生命，我虔诚地双手合十，祈愿它们在未来的风雨中，早日长成一树碧玉，成为经过的生命，困了累了能够倚靠的风景。
汽车行驶到金川与马尔康的交界处时，路上的车辆逐渐多起来，他们都是到金川看梨花的人。汽车长龙般依次排开，一边听着大渡河的涛声，一边朝目的地行驶，道路虽有些曲折颠簸，却并不影响大家的心情。
晚上八点左右，我们才抵达目的地——金川。遗憾的是，已是傍晚，与沿途的梨花只打了个照面。
金川县，隶属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，位于川西北高原，阿坝州西南部，地处青藏高原东部边缘，大渡河上游，隋朝，设金川县，唐朝，置羁縻金川州，清乾隆十四年（1749年），改土归流，设屯治理；1936年，置靖化县，取“安靖归化”之意，蕴含着对这一地区和平安定的希望；1953年，隶属四川省藏族自治州，更名为大金川，1959年6月，将大金川与绰斯甲县的观音桥、周山两区合并后更名为金川县，有藏、羌、回、汉等14个民族7.3万人，素有“嘉绒故土、东女故都、云上新江南、中国雪梨之乡”等美誉。
金川县算得上我们的第二故乡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，我和爱人先后从中专校毕业，分配到此工作，拥有梨花一样美好的青春。我们在梨花含苞时相遇，牵手，那时的我在距离县城十里地的乡下教书，爱人在县城里上班，一辆永久牌自行车，穿梭来往于开满梨花的路上，载着我们风雨无阻地朝着婚姻的殿堂奔去。我们的第一个小家，是学校分配的一间木质结构的小房子，两层高，楼上是部分教师宿舍，楼下是学生宿舍，房子周围有零星的梨树环绕，我们住的那间小房子窗外，恰好有一棵梨树，蓬蓬勃勃地向上伸展着，推开窗，春可赏花，夏可小栖于绿荫的鸟鸣中，当金黄的雪梨结满枝头，儿子出生了，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，在梨树的荫护下，一步步越走越好，我也从乡下调到县城教书。
那时的我们，春天也看梨花，只是看法有所不同。梨花开时，人们三五相约，带上一块宽大的塑料布，一叠旧报纸，再买几个凉菜外加几个锅盔，沿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，用双脚踩出来的山路，寻一片花开得茂盛的梨林坐下来，喝点沙尔白酒，聊聊生活和工作中的烦恼和愿望，吹吹身边的新鲜事，欢声笑语中，孩子们自由的在梨树下嬉戏撒欢，直到酒喝干，直到夕阳带来的晚风一次次将醉了的人催醒。
那时的梨花名气没那么大，开得朴素自然，是这个小县城里的人，平常生活的一部分。特别是世代居住于此的农家，期盼枝头能结出更多更好的果实，等到秋天成熟时，能卖个好价钱，为上学的孩子凑够学费，为一家大小的生活，添点柴米油盐。那时的我，当生活或工作遇到困难、问题时，总会找一片僻静的梨园，坐在梨树下，任性地哭一场，或者就静静的坐着，直到一阵风将枝头的梨花吹得满身都是，直到农家的屋顶冒出的蓝色炊烟，唤来夜色。
如今的金川，地理位置仍然偏僻，但这里的梨花在全省乃至全国都很有名气，这与县委、县政府每年通过举办梨花节，大力宣传金川密不可分，脱贫攻坚和城市基础设施建设，让城市和乡村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，为了让来看花的人吃好、住好，看好花，县委、县政府引领下，农家乐如雨后春笋，县城里的大小宾馆也有十来家，政府还出资在咯尔、沙尔、安宁、庆宁等地搭建了观景台，并修宽铺平崎岖的山路。
花开时节，五湖四海的爱花之人蜂拥而至，大小宾馆、民俗客栈、农家乐达到一房难求的境地，甚至稍宽敞平整的梨园，也搭满露营的帐篷。人们操南腔北调的口音，或成群结队，或三三两两，徜徉在梨花丛中，老人们挥舞着各色鲜艳的纱巾，高声吆喝着同伴，摆出各种让人忍俊不禁的姿势，在手机和相机的咔嚓声中，寻找自己最靓丽的瞬间。此刻，于他们今后的每一天而言，是最超凡脱俗的一天，即使带着红尘中的五颜六色，那种沉浸于梨花的纯洁状态，应该属于旅途中的自我省视行为吧。年轻人的玩法形式多样又个性十足，墨镜、遮阳帽和运动型旅游鞋是必备的三大件，他们有的在梨园里的白色帐篷外，喝着三五步就能买到的奶茶，惬意地躺在高原的阳光下，接受这挚热的洗礼，有的沿梨花大道骑着从当地人那里租来的，并不高大，没什么野性的杂色马匹，寻找着茶马古道上渐失踪迹的蹄印，有的借嘉绒藏族姑娘大红的白褶裙，穿在身上，找一片花开得繁茂的梨林，随风翩跹，纵情驰骋于东女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。朴素的生活，这种生活，伴着日升月落，伴着鸡鸣犬吠，田舍交错中，真实如梦境，自然如平常。那些摄影爱好者，已不满足于一朵一簇一树一片梨花带给他们的美，他们总是寻看花的制高点，用长镜头记录漫山遍野的梨花，被袅袅炊烟笼罩时的烟火味，用微距探索，星空下飞翔的花仙，与群星的某种联系。来这里看梨花的人，只需三天或更短时间，身心都有了变化。他们说，在金川，可以不用化妆品，火红的太阳会为苍白的脸庞晕染红晕；在金川，不用佩戴首饰，别两朵梨花在发间，你就是清纯的梨花仙子；在金川，不用吃保健品，品一勺雪梨膏，吃一块雪梨糖，整个人立马神清气爽。这些话是否完全有理，我们无需印证，但凡是远天远地来这里看花的人，内心一定保有一块纯净之地，也许，金川最适合安放。
我和爱人总想着回来，是不是也有将初心安放于此的愿望呢？带着这个问题，我避开喧哗的人群，朝梨花深处走去。爱人恋旧重情，每次回金川，第一要务就是和老朋友喝上两杯，回忆曾经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，聊聊漫长岁月里品尝过的酸甜苦辣，即使是梨花开得正当时的今天，他依然不会为了看花改变初衷。我却一心想再看看梨花最美的模样。
这次来，没有拍照的冲动，也没邀约朋友的想法，只想一个人沿年轻时走过的路，再走一走。一阵风吹来，沿途的梨花纷纷扬扬飘落，我从肩头拾起一枚，对着黄昏的柔光看出去，日月交替中，铺满青石板的老街，弯弯曲曲地拖着我，走向曾经的居所，走向教书的学校。居所还在，有新人入住，他们的生活一定具有梨花的属性。学校完全重新建过，校园里的塑胶广场有六个篮球场大，高大的教学楼，配套了先进的教学设施，学生宿舍宽敞明亮，同学们身穿统一的校服，阳光般灿烂。我却找不到当初上课的教室，也没有一个学生知道我曾经在这里当过老师，我满怀惆怅走出校门的刹那，依稀听见有人叫我，一转身，看到两张模糊而熟悉的笑脸，我却半天叫不出她们的名字，我羞愧地低下头，看着手中承载我青春年华的梨花瓣，想到“一别如斯，落尽梨花月又西”这句古诗，应该是对此刻的我最好的诠释吧！
返程这天，我给爱人提了个小小要求，找一处农家院子，吃一吃久违的地道的酸菜面块、酸菜玉米面汤汤，爱人满足了我。在朋友的用心安排下，我们来到澜峰宾馆对面小巷子里，一家不知名的农家小院，酸菜玉米面汤汤却名声在外，此时正是吃午饭的时间，我们进入院子时，院里人已坐满，这些人，有天天来吃也吃不腻的本地人，更多的是慕名而来的看花人，我们在倚着一棵梨树的简易木圆桌边坐下，顾不上和朋友们客气，便稀里呼噜吃起来，经煮后发酵的酸菜，和着玉米面熬出来的汤汤，既开胃又暖胃，喝了两碗后，又吃了碗酸菜面块，这才心满意足地一一和朋友道别，起身。上车后发现，爱人站在车门边，望着河对面山上那两座梨花掩隐的老坟，迟迟不肯挪步，我瞬间明白了，我们回来不止是看花，而是要找回过去的生活，找回真正属于我们的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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